身为酷吏集团中的第一人,来俊臣又岂是那么容易斗倒的?不然,二武和上官婉儿等人又何须为了对付他,而摒弃前嫌组建“反来俊臣同盟”?
见着上官婉儿当面状告,他竭力镇定,不慌不忙道:“启奏陛下,微臣有下情回禀。”
“你讲。”武则天面色不咸不淡,看不出半分的喜怒。
“那崔耕或许无罪,但陛下别忘了,他是受了狄仁杰的照拂,才进的右肃政台。狄仁杰谋反的嫌疑难去,谁知这崔耕崔二郎是不是同谋?微臣弹劾他或许有诬告之嫌,但绝无私心!”
言下之意,为了保全陛下的万世江山,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嫌疑的,我来俊臣是宁错杀不放过啊!
他回答得理直气壮,毫无半分愧色!
果然是让来俊臣戳中了软肋,武则天经他这么一提醒,顿时犹豫起来。
说到底,对于有谋反嫌疑的人有杀错勿放过,就是她的意思,来俊臣不过是承旨办事而已。
她沉吟了一下,缓缓道:“话虽如此,但这崔耕献药减轻了朕的病痛,乃是有功之人,总不宜过分苛责。来爱卿,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他呢?”
来俊臣能从酷吏中脱颖而出,这揣摩上意的功夫,当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听了这话就明白,短时间内,要让武则天下旨处置崔耕,已经完全不可能。
他一计不成另生一计,回道:“崔二郎献药有功固然该赏,但他身处嫌疑之地,就不能充当陛下的耳目了。不如把他迁出右肃政台,高升一级,去扬州辖下的江都县做个县令。”
武则天暗忖,江都县令虽然品秩不高,但此地富庶地厉害,崔耕不用贪污受贿,一年的常例钱都能收上万贯,也足以酬功了。
于是,点头应允。
自此,才有了今日圣旨来清源的一幕。
……
……
堂屋中,众人听刘老四绘声绘色地叙着宫中一幕,仿如身临其境般,一呼一吸间仿佛都替崔耕担着惊受着怕。
泉州海商张元昌听到这里,不禁微微愕然,忍不住插话道:“世传来俊臣心思狠毒,招惹上了他就难免抄家灭族。但看他对二郎这个安排,也还算不错啊。”
“不错?”
刘老四嗤笑一声,不屑地道:“谅你一介商贾,根本不懂宦海险恶,人心难测哟!丽竞门用以监控江南的总部,就设在扬州。按照来俊臣的安排,二郎一进了扬州城,就算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了!”
丽竞门?
刘老四的话音刚落,人人色变!就连刚才他讥讽张元昌的话,都没人在意了。
所谓丽竞门,其实就是“丽景门”的别称。
丽景门本是皇城的一个城门,其后数个大院落,都算是丽景门的范围。
太宗皇帝李世民得位不正,初登基时人心不稳,就在此地设立了一个监察百官的秘谍机构,命名为“丽竞门”。
后来,李治继位,权力相当稳固,“丽竞门”的存在就没什么必要了,这个机构被裁撤。
武则天当政时,需要一帮酷吏充当耳目,监察百官,来俊臣又把“丽竞门”恢复了起来。
其实这颇有点扯大旗拉虎皮的意思,李二陛下的丽竞门是专属于皇帝的机构,与“不良人”一起,并称为大唐的两大秘谍。
然而来俊臣的“丽竞门”,只是属于左肃政台的一个编外机构。
不但所有成员没有正当的身份,而且一应经费,朝廷并不划拨只能自筹。
所以,很快地,“丽竞门”就堕落成了一个半黑半白的组织,敲诈勒索,无恶不做。
因此人们也把丽竞们称为“新开门”或者“例竞门”——意思就是说,谁被抓到了丽竞门里面,不管有罪没罪,按照惯例,都得玩儿完!
随着来俊臣的权势日隆,丽竞门的名号传遍了大将南北,简直能止小儿夜啼。
众人中的郭恪自然那对丽竞门知根知底儿,不禁心忧起崔耕的安危,忍不住脱口而出道:“那怎么办?上官舍人难道就不能想想办法?”
刘老四进堂屋后,临入座前,崔耕曾经将刘老四引荐过在场的众人。刘老四在长安人面颇广,见完郭恪之后他早已把这个年纪轻轻的郭姓武荣都尉,和某个神秘的大人物联系对应起来。
现在一听郭恪问来,刘老四肥脸乱颤,冲着郭恪谦卑地笑了笑,道:“郭都尉不必担心,上官舍人早已略施小计,让来俊臣的诡计成空哩。”
崔耕疑惑道:“等等,刚才的圣旨不已经封我为江都县令,择日赴任了吗?上官舍人她……”
“二郎兄弟莫急,杂家还没说完哩。当日在宫里,天子金口玉言,上官舍人当然不能劝陛下收回旨意,不然杂家也不能跑来清源宣旨了!”
刘老四嘿嘿一笑,道:“不过么,她当日识破来俊臣诡计之后,临时又让陛下当场再加了一道旨意!且听杂家慢慢说来……”
原来自从武则天得势以来,武家子弟水涨船高,真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。
但上官婉儿知道众多武姓子弟中,却有一个是个例外。
此人叫武攸绪,他的爷爷武士让和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是亲兄弟,此人是武则天比较近的亲属了。
在武则天登基之日,武攸绪被封为安平王,殿中丞。
可武攸绪这个人比较特别,他对富贵荣华完全不感兴趣,一心想着修道。
此人平时最爱干的事儿,就是隐姓埋名,穿一身道装,在长安闹事里给人算卦。要是能凭算卦能得个十文钱八文钱的,能把他高兴坏了。
年纪越大,武攸绪的这个爱好就越强烈,到了后来,甚至直接要求出家当老道去。
武则天心里就非常郁闷,这孩子放着富贵不享,非要到山里受苦,这不是有病吗?坚决不允。
但武攸绪心意甚绝,不断上表,武则天不耐烦,于是就封他做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扬州刺史。
就这样,武攸绪上马总理扬、滁、常、润、和、宣、歙七州军事大权,下马能管天下第一州府——扬州府的民政,可谓权势极重。
武则天想的倒是挺好,你武攸绪可以对优渥的生活没什么兴趣,难道对权势也没兴趣?
在扬州待久了,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,势必会放弃那修道的怪诞心思。
可见武则天对这个晚辈堂侄儿也是怜爱到了极致。
孰料,自从到任扬州之后,武攸绪这个武家怪胎还是不死心,依旧三天一本五日一表,要求出家修道。
上官婉儿于是从武攸绪身上找到了突破口。
她等着来俊臣志得意满的走后,就劝说起武则天来,说武攸绪整天要辞官总不是个事儿。是不是因为他权势虽重,但公务也繁忙,所以不胜其烦。
武则天问,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?
上官婉儿就出了个主意,让武攸绪高升一步,做淮南道的安抚使。
别看武则天随随便便就打发了武三忠一个岭南道安抚使,但这淮南道安抚使实际上从大唐开国以来,就从未授人。
无它,别看都是道,淮南道的人口是岭南道的十倍,江淮间又是自古以来出精兵的地方,更关键的是这地方还非常富庶。
有精兵,有重饷,这个安抚使有了反心,真够皇帝喝一壶的。
但武攸绪不同,他本身的权力欲~望太弱了,即便让他当淮南道安抚使也没什么大碍。
另外,安抚使这个官职权虽重,但因为是临时差遣,并没什么非干不可的事儿。
最终的结果是,武攸绪若想管事儿,淮南道什么事情都可一言而决。不想管呢?也没关系,什么都可以不管。
标准的“位高权重责任轻”,实在太适合武攸绪了
武则天稍微一琢磨,便暗暗点头,这份差事绝对适合攸绪这个孩子的懒散性子。
于是乎,她就当场同意了上官婉儿的这个建议。
接着她又问上官婉儿,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扬州刺史出缺,你觉得该何人继任呢?
上官婉儿等着就是她这句话,当即说出了自己心目中考虑已久的名字——张潜!
张潜乃是已故宰相张文瓘的长子,深得武则天信任,从各方面上来讲都非常合适。
武则天当即就表示同意,下达了圣旨。
……
讲完前后始终,刘老四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崔耕,对诸人说道:“新任扬州刺史张潜,乃已故宰相张文瓘的大公子。恰恰,与丧命在广州城的已故泉州别驾张子瑞,都是出自魏州张氏的子弟。嘿嘿,崔御史和魏州张氏的关系,卢司马知道,上官舍人知道,而来俊臣却是不知道。以后在扬州有了张潜照拂,丽竞门又能对崔御史构成多大的威胁?”
晕啊,绕来绕去,居然最后还是跟当初崔耕善心大发,帮助张子瑞的遗孀王瑞月伸冤之事,牵扯到了一起。
正因为张子瑞的命案,魏州张家还欠着崔二郎天大的人情哩!
众人皆是暗道,莫非真是冥冥之中,真有天数?
听着刘老四细细分析完之后,大家伙这才放下心来。
此时崔耕的心中,更是对这位素昧谋面的上官婉儿,大大写了一个“服”字!
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,历史上,正是两年后,张潜接替了武攸绪,担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扬州刺史。
不过没想到自己这个小蝴蝶翅膀一扇,各方关系稍微变动一下,让这事儿提前了两年。
上官婉儿这个建议,既顺理成章地为武则天分忧,又不显山不露水地实现了自己的小目的,堪称一举两得。
有这位传说中的才女照拂自己,至少在目前看来,完全不是一件坏事。
看来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了,自己就算不想承认,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成了上官婉儿一系的党羽了。
罢了,走一步算一步吧,暂且就在上官婉儿这个旷世才女加绝世美女的石榴裙下混着吧。
想到这里,崔耕心情较之前也宽松了不少,看着刘老四不远数千里来清源,就为早些让自己得知喜讯,好让自己安下心来,不由对这刘老四多少也有起了几分结好之意,拱手奉承了小小一嘴:“刘给事,哦不,四郎你如此熟知内情,想必是上官舍人面前的红人吧?以后还要多靠你照拂,你我之间要多多联络,互通有无才是啊!”
“照拂?杂家可照拂不了你。”刘老四意味深长道:“杂家再是红人,也红不过二郎你啊。”
崔耕赔笑道:“哪里,四郎你太谦虚了,你……”
“杂家这可不是客气。”说着话,他站起身来,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个金花五色绫纸装裱,饰以锦绫彩贝珠玉的物事,高声道:“诸位请上眼了,看看这是什么?”